冥水无香


作者：九玖


　　你问我可曾去过阴司鬼域？你问我可曾见过冥河血水滔天翻涌？你问我可曾听闻枉死城内冤魂厉鬼磨牙吮血夜夜恸哭？
　　抱歉，我没有。
　　哈？你说我不是地府弟子？
　　呵呵，真想不到，你也同那些世俗之人，没什么两样。
　
　　这是我的“识”，最初为我听见的诸多言语之一。
　
　　那一把清亮柔婉的女音缭绕在我身畔，在无形无质无光无物的黑暗里陪伴着我，一百年，两百年，三百年……
　　我别无他求，唯愿这种安逸平静有如一潭死水的日子能就这样保持下去，永远的保持下去，直到天地倾颓焚毁的那一刻。
　　是，我是恐惧黑暗，我是向往着光明；我恐惧着死亡无边无垠分崩离析的黑白，我向往着生的灵魂的活色生香与绚丽斑斓……可是，我更厌恶用杀戮来取得我所向往的种种。
　　“那只会毁掉它们。”
　　终日与我为伴的那个女音，就是这样说的。
　
　　可惜，这个愿望，终究只能是早春里的那一缕浮梦，一睁眼，就散了。
　
　　“真是一把可怜的‘拙器’啊，生的这么美，‘质’也这么纯，却注定了只能在被冥河水反复沁染后，才能成为真正的的‘铭器’。”
　　女人的手很柔，很软，温润冰凉的手指抚摸过我的身体，言语间清亮柔婉的音色像极了我出生之时淬火的长白雪水，明澈无垢。
　
　　啊，对了，那时候的我，通体金黄，明亮的像是黎明到来时第一缕霞光。
　　不羼一丝的红。
　
　　所以那时的我，也还不知道，女人口中的冥河水，指的其实是浓稠腥甜的血液。
　　而我也同样不知道，那一把清亮女音的主人，其实满身满手沾染着的，都是冥河的血水。
　　至于现在，我能稍微清晰一点的记得的，也只剩了女人手指润凉的触感，那种冰冷如鬼火，缥缈如流风的触感。
　
　　“不愧是三界之内首屈一指的相器师啊，”低沉的男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，带着浓浓的讥讽，“阴曹地府？玉牙？”
　　“不错，是我。”
　　“撒谎。”男人的声音缓缓变幻着方位，我感觉到，他是在绕着拿着我的女人缓缓绕圈，寻找着进攻的机会，“我见过玉牙，你根本不是她，不过你倒是蛮会装腔作……势……”
　　男人的话说到最后，只余了一丝气声，哽在嗓子里上不来。不过片刻之后，他就断了气。
　　而我蜷缩在女人冰凉的手掌中，一边挣扎，战栗，哭喊，一边却又如饥似渴的，贪婪的吮吸着男人的血液。
　
　　那个让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的……血液！！
　
　　而我原本金黄明亮的身体上，也渐次浮现出我漫长的接近永恒的生命里，第一抹娇艳血腥的绯红。
　
　　自此之后，日日饮血。
　
　　渐渐的，我开始遗忘了自己最初明净无垢的模样。每当冰凉的月光照耀在我身上时，我都忍不住要纵声呼啸，然后借着呼啸来宣泄自己对那些滚烫的，腥甜的，可口的，新鲜的血液的欲望与渴求。
　　与此同时，我身上的红色也随着血液的浸染，而开始生长变化，丝丝缕缕的绕满了我金黄色的身体。我知道那些红色是被我杀死的人们因为被我拘禁而不得安息的魂魄。
　　可这又如何？
　　那些魂魄们终日用滚烫灼热的诅咒环绕着我。可惜我只是一把武器，不是人。我是有生命，漫长的接近永恒的生命，可我没有灵魂，诅咒于我，也不过是让我刃口更加锋锐，吸血更加畅快的点缀。
　
　　因为那时的我，只有“识”，而无“灵”。
　　所以，那时的我，充其量也只是一把入魔极深的“拙器”。
　
　　让我彻底变成真正的“铭器”的事情，发生在我饮满第九千九百九十八口冥河水之后。
　
　　在那些与冥河水为伴的日子里，除了鲜血外，这世上唯一能让我获得快感与安慰的，也已只剩了那个名叫玉牙的女人的手指，那种让我着迷的冰凉抚慰。
　　我能从那些抚慰里感受到她对我的怜爱与珍惜。做为对她珍爱的回应，我曾经发出过抑扬顿挫有如歌吟的啸叹；我亦曾为她格挡和切断过来犯之人的兵刃与身体；我也曾安静的蛰伏在她的腰间腕上，闪烁着金红的光芒，就像一个精巧的点缀或者装饰。
　　一直到……我在无意间……饮下了她的血……
　
　　那是我饮过的，最美味的血液。
　　也是最恐怖的血液。
　　清凉，温润，甘甜，就像是她的声音和抚慰，却又火烧火燎的烧灼着我的每一寸身体。血液所过之处，蛰伏在我身上的冤魂们竟然全都苏醒过来，凄厉的呼号声在瞬息之间就盖过了我战栗着的哭号。
　
　　我知道那些冤魂们想要做什么：它们要伤害她！
　　不！我不允许！！我不允许！！！我不允许！！！！
　　我不允许，任何人伤害她！
　
　　那你自己呢？
　　一个低沉的男人的声音质问着我。
　
　　我自己……
　　清凉的，温润的，甘甜的血液……不……不可以！
　　美味的血液……比之前任何人的血液都要美味……不，不可以！！
　　近在眼前，只要一张口，就能……不！不可以！
　
　　我拼尽了全力纵声咆哮起来，盖过了冤魂们的呼号！
　　冰凉温润的手指抚摸过我的身体，我的刃口忽然沁入了一丝清凉的血液，温润而又甘甜……
　　“谢谢你。”我听见她的声音缭绕在我身旁，虚弱低缓，像是缕流风般的游魂。
　　我忽然间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……以及……即将发生什么事情……
　
　　身体里顿时破碎一般的疼。
　　她的血沿着那些裂痕沁入进来，温润冰凉而又火烧火燎的灼进我的身体。
　　可这一切，都不如即将到来的离别更让我心丧若死。甚至有短暂的一个瞬间，我已被哀伤洗褪了全部的色彩，腐朽灰败，宛如被冥河血水冲刷了五百年的魂魄，轻轻一触，就会分崩离析成漫天的劫灰。
　　就是在这段极端的痛楚和哀伤中，我流下了我漫长的接近永恒的生命里，第一滴泪水——金黄色的一滴，沿着刃口缓缓流转，明净无垢恰似黎明到来时的第一缕霞光。
　　滚烫，灼热，一如我诞生之时的火流。
　　是我一生之中，唯一的一滴泪水。
　
　　“不要……离开我……”我说，尽了全部的灵巧和力气。
　　尽管我不知道，她是否还听得见，是否能听的懂。
　
　　“别怕，我会陪着你的。”
　　她的声音依旧清亮柔婉，宛若我诞生时淬火的长白雪水，明澈无垢。
　
　　“死生异路，惧有尤愆。山阴驻步，徘徊良多。”
　　“死生异路，吾亦知兮。昔年一别，永无后期。”
　　“死生异路，黄泉碧落。千载孤枕，良宵如昨。”
　
　　这是我最后听见的，她的歌声。古朴稚拙的调子沉郁低婉，缱绻缠绵。
　　我不知道这歌到底是她唱给自己听的，还是唱给我听的，抑或是唱给一个我不知道姓名不知道相貌的人听的……也就是在那时，我才忽然惊觉，原来我陪伴了她这么久，依恋了她这么久，却是从来都没了解过她哪怕一丝一毫……
　　其实，一直到现在，我也没有了解她……哪怕她的魂魄早已和我的“灵”融为了一体。
　
　　随后，我就辗转流落在三界之间，一百年，二百年，三百年……而她的魂魄就融在我的身体内，和我那刚刚蜕变出来的“灵”纠结缠绵，相辅相生。
　　我闯过天庭，游过皇宫，下过地府。
　　在地府里，我见到的是一片无边无垠分崩离析的寂静黑白，宽阔如海的冥河倒悬在半空里，里面流淌着的，是浓稠腥红的血水。苍白的月光浮在血水之上，脆薄犹如转瞬消融的浮冰。
　　没有轮回司，没有阎罗殿，没有枉死城，只有如死的寂静和亘古长流的冥河水。当我从冥河里坠落时，缠绕在我身上的冤魂们似是都感到了什么，一丝一丝的从我身上剥离，浮动在冥河血水中，带着洗掉了全部的感情之后的死白，安静等待着重返阳世一刻，无悲无喜，只剩我遍身凌乱的血痕静静的诉说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。
　　而她的魂魄和我的“灵”一起注视着这一切，最后似乎是轻轻叹息了一声，然后温柔的包裹住了我的“灵”……
　　无可抵御的眩晕铺天盖地的袭来，“识”被封闭前的一刻，我感觉到自己陷入一个柔软温暖的怀抱里，周身缭绕着一股干净的，好闻的气息。
　　那是我一生之中，唯一一次感受到温暖。
　
　　我就从那时开始沉睡。带着我刚刚蜕变完整的，和她的魂魄融为一体的“灵”。
　
　　所以，听故事的人啊，请不要再催促我了，让我再安享一刻此地的平静罢。我早在很久前就已知道自己注定饮血一生的命运，我知道再缤纷绚丽的灵魂都会在我的刃下凝结成死亡的黑白，然后分崩离析，永劫不复。
　　我亦知道你千辛万苦的寻来，只是为了得到我的力量。
　　放心罢，我不会拒绝你的请求——只消你真的确定，我的力量就是你的所求。
　
　　我是胭脂，是三十六光武里，第一个蜕变出“灵”的“铭器”，世上所有的灵魂都会在我的刃下凝结成死亡的黑白，尔后分崩离析，永劫不复。
　　怎样？动心了么？觊觎我力量的人？
　
　　那就握住我的身体，唤醒我罢。
　　只要你不惧怕哪一日，我会一视同仁的洞穿你的胸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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