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三）念奴娇
　　
　　立秋过后，白未果的病忽然来势汹汹。而立秋过后的第七天，就是白未果的十六岁生辰，却偏偏挡也挡不住的厉害起来了。自然是瞒不过去了。那些个郎中医生个个请进来，就是查不出病因，吃了 药去兵得愈加重了，于是也不敢再熬药了，怕胡乱吃了又伤身。
　　
　　让摆委过上心的倒不是这些，只是自打自己病起初见端倪之时就未曾见到皇竹映了，像是故意避见似的，他不过是生个病，就被当成祸根瘟源来嫌弃了。看来，待见他白未果的人都是一个样。索性就一门儿心思的病去了。
　　及至第六日夜里，无名高烧仍是不退。朱嫂把他额上的帕子换了又换，语气哆嗦，“烧得这么厉害，烧得这么厉害……”白夫人似乎知道些什么，将那玉扇紧紧地贴在白未果胸口哭得悲戚。白未果想笑一下，意识却不知飞去了哪里，只听得到，却说不出。
　　
　　但听那郎中收了医箱捻须摆手的说，若公子再烧下去，怕是撑不住了。
　　
　　白夫人听得这话，差人送了银子统统请走，进而哭得更凶了。朱嫂在一旁劝着：“夫人，哭伤神，少哭吧。”才稍止，“我思及未果今年一十六了，记起从前的话，在看他这样昏睡着，是越想越怕。若真要带走他就拿我抵了去呀！”
　　
　　朱嫂见他又要哭方出言安慰：“夫人莫去信那些江湖术士瞎折腾，少爷这玉扇从来带着，园子早也叫人封了，只要公子进不去，定会好的。”
　　
　　白夫人抬起眼睛，目光灼灼的说：“要不然明日再叫下人把那池子再填一次？”朱嫂叹口气，倒了一杯茶水给她，“夫人又糊涂了。早些年大师交代过不让进的。再说以前哪次不是当天填了隔日又冒出来，水都没一丝浊的，跟活的一样。”
　　
　　白夫人捧着那杯茶也不喝，望着碧绿的水色呆坐着，朱嫂也收了声。正要退下去屋里突然红光潋滟。去看桌上的红烛，也无甚特别，仍是要紧不慢地亮着。才想着回过头去，却是相与欢缓缓走来，方才那红光原是她两袖朱色金线绣的莲花，竟似盛开一般鲜活。映着白未果一身素色的袍子更觉夺目妖冶。及至桌前敛裙坐于白夫人身侧，自己倒了一杯茶来喝，到她口中如酒样烈了，“夫人近日憔悴的很了。”白夫人见她一身红装依旧，谈笑间言辞也不曾低矮，心中有些郁结，没答她的话。相与欢去拉她的手，“是在恼奴家么？”白夫人复觉自己好笑，难道要看着个个煞白的眼前未果就能好了么？于是强自笑笑回握住相与欢，正待要说时相与欢却宛自起身旋转在她眼前：“夫人觉得如何？”
　　白夫人只觉这女子光华灼人，叫人移不开眼，口中由衷的赞道：“好看，好看……”
　　
　　又听得她说，“我已绣了多日，做我与未果的嫁衣可好？”白夫人“好”字脱了口才觉出她刚才说了什么，“与欢，你方才说……要与未果结发？”相与欢点点头坐下来，“夫人不喜欢奴家这个儿媳么？”白夫人忙道：“自是喜欢的，只不过素来没有父家未准自己做主的，况且，况且未果今而……”她侧目看一眼仍不清醒的白未果，鼻子又是一酸。
　　
　　相与欢递了方巾过去，“夫人不用为难，奴家已想得清楚，更何况家中遭变，长兄为父，他定会准我的，这不定是早有的安排呢。”
　　
　　白夫人抚着她如墨青丝，喃喃道：“好，好孩子。白家何德何能，何德何能得你如此以待……”相与欢无甚顾忌的靠在她肩上，“婚期就定在明日吧，或许这大喜一冲他就好了也说不定，夫人觉得可好？”
　　
　　白夫人应下来，“好，怎么不好。算来名日是未果及冠的生辰呢，白家可要办两件喜事了。”朱嫂听到这里，终于也舒心的一笑。倘若真的过了这一劫，玉扇也可除下了吧？
　　
　　夜里二人各自回去，白夫人房内的灯彻夜亮着，说是要好好准备。这回朱嫂没有拦她，毕竟夫人已不知多久没这样开心过了。多年来眉头锁得比她这老妇还深，终是守得云开了。
　　
　　只留下她来照看白未果，却不知是否醒得来，望着他安静的容颜，朱嫂心中也隐隐担忧起来。
　　
　　没有来，仍是，没有来。可是为何天已将明，自己还是不死心？还是以为他会推开那扇门，脚步匆忙的问她为什么。其实，是自己傻，在他身边那么久还要骗自己做那些永无现期的梦。这样一次一次，失望无数次，希望无数次。好像只要他还在，这颗心就会盛放，哪怕他从不正眼一看。就是这么执坳的消耗着，去守望你。
　　
　　哪怕竹映你，从来不给我回应。只要不使你烦，我就只能如此卑微了。
　　
　　铜镜之中的那张脸，依旧殊色美好。相与欢，何与欢，与谁欢？不过善假于物罢了。
　　
　　白府上上下下忙活了一个昼夜，总算把内外宴席都布置了，虽然知道没有人要来，白夫人仍是耗了最大的心力来做，白府终于在这样耀目的朱红中被提点的有生气了。
　　
　　此时天刚鱼肚白，白夫人早去了相与欢房里要替她梳妆，那么漂亮的一张脸，仿佛添了什么颜色都会损了天生，那些平日里用惯的脂粉此刻看在眼里都配不上她了。“夫人，可是奴家这张脸难为你了？”相与欢见白夫人挑拣半天，笑着调说。白夫人走到她身后，挽起她的头发，也笑说：“傻孩子，是你生得太好看，娘怕把你化丑了。”相与欢愣了一下神，放下手中把玩的坠玉钗子。白夫人看着镜中微愣的人儿，又扶着她的肩说：“怎么？都快过门了还不认我这个娘么？”相与欢把头靠过去，“是，娘。”心里却觉得对不住了，到底自己的用心并不纯良，应是她相与欢何德何能，得她如此相待。
　　
　　这时候却远远的听见朱嫂一路奔过来，口中喊着：“醒了，醒了……”
　　
　　白夫人赶忙迎出去，“什么醒了？朱嫂你慢些说。”朱嫂于是站定喘了几口气，才抚着心口说：“夫人，真真是喜事啊，少爷他醒过来了，烧也退了大半。”
　　
　　相与欢敛眉一笑，如今看来他真是她的良人了。
　　
　　留了朱嫂伺候相与欢更衣，白夫人便急急地朝西厢赶过去了。跑得急也未曾看见皇竹映一袭青纱袍的斜倚在白未果对面的檐下，一身清雅眼睛却亮得招摇。
　　
　　这一日，到底还是来了。只需再等一个时辰，自己已经等得太久，倒懒得去争这朝夕了。
　　
　　白未果醒转过来，加上有六日滴水未粘，颗米未进。仍是昏沉沉的。好容易坐起身来要下地，却被推门奔近来的白夫人紧紧抱在了怀里，呼吸都有些不自在。但他知道她是高兴，于是以手轻拍她的背，哄小孩一般重复：“没事了，没事了……”白夫人只抱着他哭，哭了许久才松开，自己擦了眼泪抚他的脸，“未果，你今日便十六了，是大人了。”白未果看着她温婉的笑，取出贴身玉扇道：“娘你自可不必再为我劳神。”
　　
　　白夫人望着他，记起当时自无大师说还说过，玉扇一日不可离身，直至成人婚娶方可除去。却是两样都占全了吧？
　　
　　又忙让他握牢了，道：“还有一个时辰，不可大意。”见白未果将扇子收好了，复道：“有件大事倒未尝告诉你。我想来你已及冠也该有内室相应了。”
　　
　　白未果虽觉得突然，仍只道：“娘你合意便好。”
　　
　　白夫人端了水让他喝下，接着讲，这个女子你原本也是认识的。
　　
　　白未果抬眼看她，略一迟疑的问：“你讲的是竹映的堂妹相与欢？”白夫人点一点头，“正是的。你两个人论家世人才都是极称的，大礼也是定在今日一齐。”白未果知道她素来喜爱相与欢，并且看起来也是个很好的女子，虽然并不曾接触过，倒也没有关系。只要母亲开心就好了，对于自己倒是没有关联的。更何况又有什么拒绝的资格呢？
　　
　　便垂眸回说，“娘自可做主。”
　　
　　声音听不出是喜悦，或是难过，好像已经失去了情绪。
　　
　　白夫人又回去说要给他拿喜服去。吉时就是白未果的生辰。
　　
　　没有敲锣打鼓的喧嚣，但也不见得多冷清。三拜礼成白未果才看见许久不见的皇竹映和他惯有的慵懒散漫，只是自己的表情不见得和气。他就像什么都没发生，好像这世间没什么事好值得他皱一皱眉头的。
　　
　　白夫人起座搀起这一对璧人，神色坚定起来，像是下了什么决心。